以何种面目示人,可能是最让古今中外艺术家们“纠结”的问题了。
为艺而能成“家”者,自然要有属于自己的面目。一部艺术史,实际上就是由一张张不同的“面目”组成的。
对待“面目”问题的态度,可以看出东西方艺术的不同趣向。西方艺术强调个性与创造,求新求变乃其核心意识。英国人艾略特说:“每有新的作品产生,传统均将为之移动,并赋予新的位置与观点。”一种风格、一个面目一旦被创造出来,同时意味着结束。
而中国的所有艺文学问,更注重的是“和合”与“会通”。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通”是“变”的前提,没有真正的“通”,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变”。个性融汇包孕于共性之中--人无个性,不必交流,人无共性,则无法交流。创造也必须根植于“道”、“理”,否则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更多的时候,“变”不是刻意“求”来的,而是在境迁、时易下“不得不然”的结果。
当然,中国传统的艺术家也并非不讲个性。清代“四僧”之一的石涛,就是一位个性强烈的人物。他有句画家们耳熟能详的话,“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但石涛之所以能够提出著名的“一画论”,正是源于对传统的洞彻,乃至由画理上“通”于哲理。唯其能“通”,成其能“变”。至于他的笔下为什么有时会“触着某家”?无非各家各派早已烂熟于胸,打成一片,类似于“熟读唐诗三百首”之后自然形成的“语感”。
扬州八怪也是以面目独特著称。李方膺在一则题梅花诗中说,“画家门户终须立,不学元章与补之”。实际上,他的墨梅恰恰学的就是南宋的杨补之。他的“不学”,正是以“学”为筌蹄。
启功先生的说法更足以让人吃上一惊,“(学古人)学之不能及,乃各有自家设法了事处,于此遂成另一面目。名家之书,皆古人妙处与自家病处结合之产物耳”。
围绕“面目”,可以展开诸多话题,而这些话题处处牵涉到艺术领域的深层次原理。
比如,面目有外露与“隐秀”、鲜明与含蓄之分,就像我们不能说一个长相耐看、不事铅华的女孩子没有“面目”。
以前读到苏东坡对隋代大书家智永的评价“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总觉得是一句泛泛而谈的“漂亮话”--智永的字给人的感觉分明是“散”、“慢”、“熟”、“软”嘛!然而,近年来,也许是自己对书法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居然从智永的那种“散缓不收”里,看到了动心骇目的精当与遒劲。古人诚不余欺也!
作为一个热诚的书法爱好者,理解一位前贤的作品,前后花了20年时间,这无疑足以证明中国传统艺术的高深与伟大。但反过来看,智永的书法是不是过于渊深玄淡,面目不够鲜明呢?按照今天评价艺术的标准,是不是少了些“创新”呢?对此,坡翁仍然有他的解释:“永禅师欲存王氏典型,以为百家法祖,故举用旧法,非不能出新意求变态也。然其意已逸于绳墨之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