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东方收藏》
南宋著名诗人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有一则宋代社会节序风俗的记载:“靖康初(1126)京师织帛及妇女首饰衣服,皆备四时。如节物则春幡、灯毬、竞渡、艾虎、云月之类,花则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为一景,谓之一年景。而靖康纪元果止一年,盖服妖也。”此一轶闻旧典纪序下的“一年景”印象,如今却也有了足备考证的实据。
上世纪70年代以来,先后在福建福州、江苏常州武进、江西德安等地几处南宋墓葬出土的丝织品的罗、绮以及印花、绣品等实物上都有四季花卉图案。不只在丝织品的服饰上见到了,而且在南宋墓葬出土的戗金漆器图案上也看到了以写生花卉为主、兼备一年四季花卉的图案,都可称之为“一年景”。
1978年2月常州市武进县村前宋墓出土的三件戗金漆器,是迄今为止见到的宋代戗金漆器中艺术价值最高的。对这几件作品上的花纹图案,笔者将进行一番解读,与读者细细赏析。
一、漆器图案以“一年景”花卉为主
这三件戗金漆器,尽管漆的底色有朱、黑两种,器型有别,戗刻工艺也有异,然而纹饰除盖面各自为人物写景图外,其器身周围图案无一例外都是四季花卉。
一件名为庭院仕女图的戗金莲瓣式朱漆奁(图1-1下称:朱漆戗金奁),它的盖面是一幅仕女庭院消夏图(图1-2)。奁身中层莲瓣式十二棱间则戗刻着六组仰俯交枝的四季花卉,以梅枝为起,相连着春花牡丹,旁为夏之萱草莲荷,相接秋日芙蓉,紧依冬春之茶花,再相接折枝芙蓉成一圈,展开来正是一幅“一年景”花卉图(图2)。另一件沽酒图朱漆戗金长方盒(下称朱漆戗金长方盒),盒面寓意《晋书·沅修传》中“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的故事。盖盒四周立墙正面戗刻牡丹一枝,背面为单枝芍药,两旁立墙一侧为栀子,另侧刻单枝山茶。牡丹、芍药代表春、秋两季花卉,栀子花夏日盛开,山茶则冬春开花,也包含了四时之景的花卉(图3)。又一件柳塘小景图戗金朱色斑纹黑漆长方盒(下称戗金斑纹黑漆长方盒),盖面景色以黑漆为底,用戗金线勾出坡石、塘岸、柳干垂柳细条、水中游鱼、荇草、波纹一一划丝,在景物外,钻出细点,填衬朱漆,做成红色斑纹,整个画面不留空白,而其图案除盖面是景色图外,四周立墙上的花卉纹,正面细刻梅枝与莲荷相交,背面牡丹、秋菊相映,侧面分别是山茶、栀子,也是“一年景”(图4)。四季花卉本则没有一时齐开之理,然而它却可以在同一作品或器物画面上并为一景展现。
二、花卉图案源于宋写生院本
朱漆戗金长方盒的四边立墙,每一面都纯刻一朵精工纤丽的花枝,有名花牡丹者,是用较粗单线勾划枝干,花叶中密勾筋纹,细如游丝,花瓣上则仅划稀朗细线,花芯用细点呈现,层次分明,舒展有序。虽则一花一枝外留出大片空白朱地,但并无空泛之感,反倒显得清新瞩目。细细品味,恰似一幅备有南宋写生院本艺术特色的绘画,不过它不是用笔在纸、绢上绘出的图画,而是用钩刀在漆器上勾勒出的戗金花卉画。在这件作品的盖盒侧面板上,有一枝雅致的茶花,还点缀了一只展翅粉蝶,粉蝶恋花也是宋代院体花卉画中常见的画面。
朱漆戗金奁,盒体四周的花卉纹图案,同样是采用细勾纤皱的戗金技法,只是花卉图案里根据盒身造型特色,在十二棱间用仰俯相交的花卉纹表达出了四时花朵组合的意念,内涵承载了当时“一年景”的流行时尚,而形式借鉴运用了院体画的表现手法,花枝简练却绰约有姿。
另一件朱色斑纹黑漆长方盒,与以上两件戗金作品的制作工艺不完全相同,那是表示戗金漆器工艺本身的发展。而其戗刻的四季花卉,姿态依然没有脱离典雅为主,在雅淡中略带秀韵柔媚的艺术风格。
以上三件戗金漆器上都有朱书铭记,朱漆戗金奁盖盒内朱书“温州新河金念二郎上牢”,朱漆戗金长方盒盖内朱书“丁酉温州五马锺念二郎上牢”,戗金斑纹黑漆长方盒盖内朱书“庚申温州丁字桥廨七叔上牢”。三件都是温州产品,写明作坊的街巷地点、工匠名字,两件长方漆盒上都有干支纪年,一为“丁酉”,一为“庚申”。本人曾推断“丁酉”为南宋理宗嘉熙元年(1237)、“庚申”是理宗景定元年(1260),朱漆戗金奁朱书款虽没有制作纪年,而它与朱漆戗金长方盒同墓出土,风格相似,制作年代应该是差不多时期,由此可知三件作品年代大致在南宋理宗时期,相当于十三世纪中叶,此时戗金漆器上的装饰画,不论人物、景色、花卉的画案,都反映出迎合宫廷审美品位的特点,相当传神,它将南宋院体绘画艺术及情调合理运用到戗金纹饰中,成为戗金工艺创作的成熟文化元素。而且还可以推断,这类优秀作品上戗刻的花卉和景物图案都是有样稿的,这种样稿有可能是从南宋院本图画上移植过来的。当然制作者本身也必定有着相当深厚的绘画艺术修养。我曾思考过,这三件戗金漆器若非为南宋墓葬出土,而是传世收藏,那么有眼力和有真知灼见的文物鉴定者,凭借从景物画面的风格和图案花纹特征,大致也能确认是南宋之物。其实除戗金漆器上的花卉纹饰外,在传世的南宋雕漆器上,也往往采用“一年景”花卉装饰。如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的剔黑楼阁人物图盘、日本政秀寺收藏的剔黑赤壁赋图盘、剔红后赤壁赋图盘及日本圆觉寺收藏的剔黑醉翁亭图盘等。其盘边所饰的花卉有莲、牡丹、菊、山茶、梅、栀子、木槿等,都表达出时代风格的一种时尚。
三、服饰上的“一年景”时尚
南宋丝织物服饰上取“一年景”花卉纹较为普遍。1978年夏季,笔者随上海纺织研究院高汉玉、徐进等诸君赴福建省博物馆考察南宋黄升墓出土的丝织品,并以此与1978年2月我参加清理发掘的常州武进村前南宋墓葬出土的丝织品作对比研究。为时一月,得到福建省博物馆林钊、黄汉杰、章敏珏等研究者指教,至今印象未抹。
黄升墓中最典型的“一年景”织物是二件绣花绶带。图案中有荷花、山茶、杜鹃、桃花、菊花、蔷薇、芙蓉、石榴、秋葵、海棠、芍药、牡丹等十余种花卉组成的纹饰(图5)。丝织物中,在一条拼合被面上,有半幅深褐色花纹绮,由牡丹、芙蓉、莲荷、梅朵、山茶、菊花等拼为一景的花卉图案(图6),这一图案中花卉纹样恰与武进村前南宋墓中出土的一件以牡丹、山茶为主体,缀以小花型的梅花、菊花的三经绞花罗织物(图7)颇为相似。在江西德安南宋周氏墓出土的丝织物中,也有各种穿枝花卉如“牡丹、芙蓉、梅花、山茶图”、“牡丹、梅花、栀子花、兰花图”组成的花罗织物。当然,按规定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这些服饰都是属于命妇或上等社会的女子才能享用。观察这些丝织品的图案花样,构图严整,花卉取自山茶、梅花、牡丹、芍药、水仙、瑞香、菊花、荷花等拼成一幅景色,显得典雅庄重,秀润柔和,神韵中具有南宋院本花卉的风格。1977年上海同济大学陈从周教授在福建省博物馆看到新出土的南宋服饰,即席称:“其图案皆为宋写生花,真院本也。”当时丝织物也已成为民间主要消费品,大量投入市场,就《梦粱录》铺席条记载,杭州大街上开设的丝织品铺有十九家。其中专卖彩帛铺,有刘家、吕家、陈家、顾家、钮家等,还有专卖幞头、冠子、头巾、领抹、丝鞋等等。
宋人特别注重头上打扮,宋代女子簪花继承唐、五代以来风格,而且有过之无不及。女子头饰多插在发髻上,彩冠则簪花。高发髻多数是用假发制作,《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末年在汴京相国寺万姓交易市场就有诸寺师姑做的特髻、冠子。这种假发做的发髻,也出现在福州黄升墓墓主头上(图8)。1988年江西德安出土南宋周氏墓,按墓主头部插戴,复原了发式图(图9)。梳高髻,盘结于头顶,上插金钗、鎏金银钗,两鬂和后脑各戴木梳,金丝彩冠罩在发髻外。想必原先冠上簪有花卉,墓中没有,也不可能保存下来,而宋代名画“宋仁宗后坐像”中,侍立在后座左右的两个宫女,头上戴冠(图10),上面簪嵌了百朵红、黄、白各式花卉,展示了900多年前头簪“一年景”的景象。
四、“一年景”文化的浮沉
“一年景”大概源于四时花卉之称,它可能早已展现在绘画作品上。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引用张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住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唐代花卉艺术十分繁荣,唐明皇是风雅时尚的皇帝,深知赏花之道,上至君臣下至平民百姓赏花,用花装饰已成为潮流。至宋时,在都城里,自皇帝到百姓,整个社会对花卉艺术的钟爱,可谓发展到极盛。且不说亡国的宋皇帝如何喜欢弄花玩石,文人雅士深知赏花之道,就是百姓人家对花卉亦自有追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记述:“是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按:我年少时,生活在苏州,常闻深巷里卖花女歌叫栀子花……白兰花……茉莉花,清新委婉,至今还回转于我脑海深处,可知,此俗绵延千年,美哉,只是如今已荡然无存)。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诸色杂货条称:“在临安市场上,四时有扑带朵花,亦有卖成窠时花,插把花、柏桂、罗汉叶。春扑带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扑金灯花、茉莉、葵花、榴花、栀子花,秋则扑茉莉、兰花、木樨、秋茶花,冬则扑木春花、梅花、兰花、水仙花、腊梅花。更有罗帛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不仅有四时鲜花可买,还有用罗、帛制成的仿正绢花。又卷三暮春条也记述,杭州城里卖花者,也以马头竹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真是花容之美,杭州未必逊汴州。
宋人对花卉的趣味追求已渗透到日常生活方方面面。在手工业品中,“一年景”花卉纹成为一种流行热点,究竟热了多长时间,依据有纪年数据的墓葬中出土文物,大致也能诠释出个大概。
根据前面所列的资料,大致可见证“一年景”流行的文化背景、层面及艺术特色。依据宋仁宗后坐像推算,“一年景”文化流行时间很长,至少有200年左右,即早在北宋中期(仁宗在位时1023-1063),“一年景”簪花已成时尚。陆游记载“靖康初(1126)京师织帛及妇女衣饰皆备四时……,花则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为一景,谓之一年景”并称其为“服妖”,即流行之奇异服饰,说明至少在北宋末,“一年景”花样已移植到织帛上。出土文物中,福州黄升墓、江西德安周氏墓及出土戗金漆器的武进村前墓都有纪年资料,黄升卒年为淳祐三年(1243),周氏卒于咸淳十年(1274),武进村前出土戗金漆器的制作年代,一为“丁酉”(1237)、一为“庚申”(1260),从实物证据判断南宋晚期“一年景”花样的各种物品,已应运而生,包括丝帛、漆器、金饰,甚至化妆用的粉块上也印“一年景”花卉,如黄升墓中放置在漆奁中的二十块粉块,有圆形、四边形、六角形,印梅花、兰花、荷花、菊花、水仙、牡丹、山茶等(图11)。此外在瓷器、金银器图案上,也都有这类“一年景”花样。尽管资料并不全面,但亦有佐证,如吉林农安金代窖藏文物中,有一批金代定窑瓷器,有一件印花碟,内壁周边印六组花卉,有山茶、海棠、石竹、扶桑、玉兰、牡丹(图12)。研究者认为其年代“基本属金世宗至章宗时期”(1162-1208)。农安在金代为济州,曾置济州路转运司,掌中原通金故地上京财货转运,在当地出土取材于“一年景”纹样的定器,亦不悖时尚之影响。金银器中,如成都市彭州宋代金银器窖藏中出土的六曲葵边盏,每瓣边缘的宽带内,饰莲花、葵花、梅花、牡丹、石榴、桃花等(图13),这种花卉组合也称得上“一年景”。“一年景”是当时艺术作品中相通相融的一种流行纹饰,应用层面很广泛,由此形成了有时代风格的各种产品,出现了一种时尚文化圈。
文化的存在是种微妙的传递,它需一定的时空支撑。在南宋以后“一年景”还留下一定的余波,如江苏武进礼河乡征集到一件出土的金栉背,有非常精美的花卉图案,为莲花、菊花、梅花、牡丹、石竹、水仙等四季花卉图(图14),这种金栉背装饰可能也是流行于南宋或南宋末与元代更迭之时。在一座有元代大德八年纪年资料的墓葬中出土的鎏金团花八棱银盒,其上下两层满饰小簇团花,有牡丹、菊花、山茶、水仙、四照、萱草、桃花、芍药、莲花、腊梅、栀子、木槿、海棠等20多件花卉组合(图15)。盒底有“闻宣造”铭记,属民间金银铺作品。而这件银盒的造型也留有宋代风格。元以后到明代永乐年间,在很多瓷器、雕漆器四周的装饰图案,取材四季花卉颇多,然而“一年景”花卉终究已不是元代以后各种装饰物上的主旋律了。 |